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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章 危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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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月还是那弯皎洁的月。

    踏过瓦砾屋顶,洒在沉默竹篱,无差别地照亮世间,吞下欺诈的人在纷乱心绪中睡去,行骗的机器清醒等天明。

    星临折腾云灼一晚,也没打算消停。

    维持机体运转是机器人生存的第一要义。他眼神空洞地盯着镀了层月光的窗棂,在虫鸣星移中估算着时间,等待那被他酒后侵扰的人类睡去。意图拿捏住一个恰当的时刻,潜入,熟练地将肌肤相贴,汲取生命。

    在漫长的夜里,世界有时像静止,黑暗凝滞,静寂渗透,失眠的人类会轻易地被拉入无声的焦躁与不可抑制的自怜中。

    不过星临从不缺乏耐心,也不懂孤独,只是机械地待到黑夜与黎明一线之隔,便蓦地从床榻上起身,行走间悄无声息,打开自己房间的门,在走廊中化作一抹黑影闪烁,再次停下脚步时,云灼阖目的面庞就在他下垂的视线中。

    如此轻易,触手可及。

    房门形同虚设,就像这位古代人类对他的心防。

    星临心情不错,手指覆上云灼手背,比以往轻柔更多,再用上白日观礼时在新娘举手投足中新学到的深情,目光凝在秀致眉宇,他像个深夜探情郎又不忍惊梦的痴人。

    蜷曲的手指,微侧的脖颈曲线,眸光微动间的落寞情态,他模拟得很好,精巧一张皮,全是惟妙惟肖的虚情假意。

    他投射对象的今夜的睡眠质量也较以往更差,三次辗转,多次皱眉,究竟是被陈年旧梦侵扰,还是新鲜的烦乱意绪困缚,这星临无从考证,他只能十分警惕,因为云灼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惊醒。

    视线扫移驾熟就轻,类似的黑夜不断重复,云灼这张脸几乎要刻进他的机械骨头里。

    可他不倦不厌,将视线描绘轮廓当做让他心安的每日任务,从纤长眼睫到挺直鼻梁,游弋过陡峭的下颚线,翻越层缀堆叠的上好布料,最终落在相覆的两只手上——

    这次有些不同。

    云灼一只手正半握成拳,棕黄色纸质从交叠的指间漏出一角。

    星临有些好奇,想动手去抽,却知道不能——以云灼此刻的睡眠深度,那东西一旦离手,他们两人必定会来上一幕猛然惊异的四目相对。

    所以星临退求其次,清醒后的云灼会主动开口对自己说。

    但其实他知道那是什么东西,以及它从哪里来。

    这世上或许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星临更专注于云灼。一旦云灼在物理空间中靠近他,机体对支配者的反应会使他极度敏锐地觉察到云灼的所在方位。白天套圈摊子旁便是这样。

    他面对着大片竹筒,不用转身,便知道云灼寻他寻到这里,稍一侧目,便看见那突然出现的斗篷人与云灼急急擦肩,人群掩盖下的微小动作里,将一棕黄色纸团转移到云灼手中。

    他在脑袋中不断回溯那短短几帧画面,终是无法从那严实斗篷的遮盖下,捕捉到任何一丝有用信息。那神秘人缜密到滴水不漏,那棕黄纸团上到底写了什么?

    萦绕不散的疑惑中,窗外夜幕逐渐被天光稀释,能量不断从相触的皮肤处传入,星临机体短暂充盈,云灼梦境即将告竭。

    目睹云灼眼睫几下轻微的颤动,星临果断收手起身,轻巧翻窗而出,离开偷窃现场只悄无声息十五步,又转身折回,落地带轻微足音,普通人仍听不到,但云灼可以。

    他极其自然地由远及近,明明是重返十几秒前离开的房间,却装得像是单向新轨迹。

    房门前站定,用着古人类的礼节,扣响这块无用的镂花糊纸厚木板。

    “咚咚。咚咚。”

    清晨客栈两声叩门,得到房间中一句略带沙哑的回响:“进来。”

    星临推门而入,看见云灼坐在榻边,面色不善,带着点显然易见的倦怠。

    “这么早来做什么?”云灼开口声音很低,眼角处被灰色晨光拉出一道狭长阴影。

    “可能是昨晚饮了酒之后,太快睡过去的缘故,我早早便醒了,想着昨天还有没解决的事,就先来找你了。”星临在圆凳上坐下,啜了一口桌上的过夜茶,苦得他精神百倍。

    “太早睡过去?”云灼冷笑着摇头,“不,你没睡。你在和路边乞丐称兄道弟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太记得……”星临不信邪地又啜了一口茶,苦得龇牙咧嘴,“这茶也太难喝了。我还做了什么吗?”

    伏在你背上,趴在你耳边唱情歌?

    云灼说不出口的。星临心中暗笑,面上探询神色不减。

    果不其然,云灼只是侧目赏了他一眼,并未作答,那一眼里夹杂着说不出的心烦意乱。

    云灼罕见地暴露出几分犹疑,他凝着眉,“昨晚下不为例,别再胡闹,现在不是玩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下不为例。

    什么下不为例?星临将这四字在心底反复咀嚼,直至研磨成字眼碎末,仍分不清云灼说的是醉酒捣乱下不为例,还是,扰乱心绪下不为例。

    或许云灼根本不想表述清楚,过度揣测里,像是他对他昨晚语焉不详的隔夜反击。

    “不是玩的时候。”星临开口侧重另一焦点,他佯做的乖巧神色冷淡几分,“是因为这个吗?”

    云灼见星临的视线落在自己右手处,便坦然将手掌展开,把手中纸团向星临递过来。

    星临接过纸团的一刻,发觉这纸质异常地硬,纸的边缘纤薄锋利,稍不注意便会将人的手指划出一道见血伤口。

    他正小心地将硬纸团展开,听见云灼压低声音的半否定——

    “不仅仅是因为这个。”

    星临指尖动作微顿,轻一抬眼,看见云灼勾起一抹轻描淡写却意味深长的笑。

    他一晃神,纸团在手中打了个转,纸张边缘狡猾地蹭过他的指腹。

    尖锐的疼痛骤然而起,湛蓝液体洇在皮肤表皮之下,在云灼的视觉死角里,正偷偷摸摸地顺着伤口外渗。

    星临面色如常,只是闭了闭眼。

    再次睁眼时,他将拇指与食指合拢在一处,捏住那颗湛蓝血珠,强忍着大脑皮层此起彼伏的痛意。

    云灼压低声音,星临也开口轻轻——

    “昨晚就出现了吗?”星临道。

    “第一天晚上就在。”云灼道。

    两人明明是在平和对话,但更像在打着装神弄鬼的哑谜,唇齿嗡动间,没有第三人能够听得清楚。

    “有多少人?”星临道。

    “第一晚五人,昨晚十七人。”云灼道。

    “我想我们还是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得好,公子觉得呢?”星临道。

    云灼颇为赞同地颔首。

    星临在对视中将视线错落开来,游离到窗外灰色的晨曦中,时间还早,鹿渊镇未醒。他手上延展纸张的动作继续,指腹血迹未干,他不得不缓慢谨慎。

    初入云灼的这间房,星临便注意到一件东西。

    那东西就悬挂在不远处的墙壁上,沉默地丑陋着。

    是一幅画。

    那副画绘得该是百花齐放图,只是那劣质画布凹凸不平,晨光落在上头都会摔伤,笔法拙劣而成画丑陋,花瓣色彩张扬浓烈,挤满整张画布,花蕊数量也多,颜色却是无一例外都是单调的黑,像是夜色凝成的晦暗孔洞,灼穿了这本就不堪入目的画。

    那弯皎洁的月已经阵亡在消逝的夜。星临看见孔洞里窥视的一只眼。

    他轻轻眨眼,视野转瞬间铺上墨蓝底色,澄黄色的人形层层叠叠,轰然扎入他的眼底——

    簇拥在那副百花齐放图之后,每一处花蕊都是一颗眼球,腰背佝偻,抬手撑墙。隔壁一间寻不到入口的房间,小小四方天地,堪称人头攒动。

    星临状似无意地将目光移开,“不止十七,公子少估了十个人。”

    此时他手上动作停下,那倔强的硬纸团终于被展平。

    他的视线落回自己手中,棕黄纸张上,笔锋仓皇而潦草,墨汁淋漓溅洒,像是浓黑的血,只两个大字——“快逃!”